尽管20世纪和21世纪的风景画在我们的视野中无处不在,但令人惊讶的是鲜有关于这一题材的综合研究和专题展览。事实上,鉴于这一主题之下艺术主张的多样性、创作媒介的丰富性以及这些表现形式所持续面临的杂糅化的现状,我们难以对该时期的研究领域进行界定。值得注意的是,与中国艺术不同,风景在西方艺术中直到很晚才发展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流派。直至19世纪初,欧洲画家才得以纯粹地为描绘某个地方本身进行创作,而非将其重现为英雄场景、宗教场景或田园生活的理想化背景。安德烈·费利比安在法国皇家学院的讲座中正式确立了绘画流派的等级制度(《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会议》,1668年),其中风景画的地位介于肖像画和静物画之间,远低于历史画。这种等级制度面临着与日俱增的挑战,浪漫主义时期的风景画家已不再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其后的“巴比松画派”以及被称为“印象派”的户外写生画家更是彻底打破了这一传统。保罗·塞尚和克劳德·莫奈便是印象派的两位杰出代表,他们的晚期作品最终确立了风景画在现代艺术史中的地位。塞尚成为了立体主义的主要影响者,莫奈则为20世纪50年代众多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提供了重要参照。若要追溯风景画自1900年至今的嬗变,必须考量其图式的演进,承认该题材的可塑性,并辨识新兴的创作实践。
艺术家处理自然或城市景观的方式,清晰地反映了20世纪初工业社会形成时期的急剧变革。工业化的影响在卡米耶·毕沙罗对工厂烟囱和铁路的描绘中已初见端倪,不久后愈发显著——不仅体现在绘画中,也延伸至摄影和电影领域(二者皆兴起于世纪之交)。特别是摄影,因早期技术限制,摄影师为避免运动模糊而常以风景为题材,由此开创了更具纪实性的景观呈现方式。这种摄影写实主义对绘画实践的影响延续至今,20世纪80年代德国画家格哈德·里希特的风景作品便是例证。
与此同时,在古斯塔夫·卡耶博特的描绘中,工业建筑在城市景观中的表现日益突出。随着大城市在广度和高度上的急速扩张,一种新的图式应运而生,成为现代性的标志:建筑无序、广告泛滥、持续在建的工地、人口过剩带来的影响,以及全球化导致的日益趋同现象。这些主题常被解读为异化的征兆。整个20世纪,交通运输的发展——先是铁路,而后是汽车和航空——极大地改变了景观,同时也影响了艺术家对城市和乡村空间的重新定义,这些空间如今变得流动不定。有时,这些表现形式脱离现实,实现了重大的时间飞跃。例如,阿兰·布莱克斯采用科幻电影的手法,呈现了一个充满趣味的未来图景,而塔西塔·迪恩则生动唤起了人们对史前时代的想象。
20世纪初以来,在风景画演变历程中同样引人注目的是该领域对风格创新的高度包容。风景因此成为先锋运动偏爱的实验舞台——这些接踵而至的运动如今已成为现代艺术史的典范。鉴于印象派绘画可能面临笔触弱化所带来的潜在威胁,野兽派以风景作为载体,建立了一套极具主观性的色彩表现体系。尽管安德烈·德兰和亨利·马蒂斯的作品仍保留了田园模式,但野兽派风景与德国表现主义均以感知的直接性奠定了其现代性基础。立体主义虽更专注于静物与肖像,但在这种“后塞尚式”的艺术探索中(即将自然与建筑形态进行几何化与衍射化的尝试),风景仍占据重要地位。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超现实主义,尽管相较于图式的突破,它在美学方面并无重大革新,却通过汲取梦境与无意识机制彻底改造了风景主题。这在萨尔瓦多·达利和伊夫·唐吉等艺术家作品中显而易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抽象风景画的兴起——以20世纪60年代法国奥利维耶·德布雷、让·梅萨吉尔和赵无极等主要艺术家为代表——一种传达自然本质的新形式开始出现。通过借鉴当时已在国际上产生广泛影响的抽象表现主义手势语汇,风景与非具象之间的联系开启了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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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末,一些更为激进的创新实践开始涌现,在风景与艺术表现间建立了新的联系。美国和欧洲的艺术家们先后挣脱了画廊和美术馆空间的束缚,选择以特定方式直接介入自然,改变其面貌。在美国广袤的土地上,大地艺术将极简主义风格与原始的影响融为一体,同时反映出生态意识的觉醒。理查德·朗、丹尼斯·奥本海姆和罗伯特·史密森的作品往往营造出一种转瞬即逝或远离都市的氛围,以及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备受瞩目的介入项目,都通过摄影为观众所知——这些影像捕捉并留存了作品的意义。事实证明,在表现历史给风景所留下的伤痕方面,摄影比绘画更加奏效。这在贝恩德和希拉·贝歇尔对历史遗留工业设施进行的系统性编目记录、保罗·维利里奥对二战遗迹碉堡展开的考古研究,以及索菲·里斯特吕贝尔对巴以冲突在景观上留下的刻痕所进行的纪实表现中均有所体现。热衷于探索景观的电影导演和影像艺术家们也运用电影独有的两种技术手段——全景运动与剪辑——切入这一主题。通过不同程度的沉浸式装置,风景的艺术表现早已突破二维平面的局限,这一点在弗朗索瓦·莫雷莱和川俣正,以及薇罗尼克 · 汝马尔的独特主张中清晰可见。然而,这些新实践并未使绘画过时。例如,法国的马克·帝格朗尚、英国的彼得·多伊格和大卫·霍克尼等当代艺术家,其风景作常常回收利用或糅合来自互联网等多元渠道的图像,但依旧延续了传统方式。霍克尼的近作虽仍植根于英国风景画传统,却在iPhone上的数字绘画、多屏影像截取与巨幅架上绘画之间自由切换。这种媒介选择的多样性,反映了当代艺术家在描绘风景方面不断拓延的可能性,而人工智能的使用也日益模糊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